韩松:春节是一门艺术,防止宇宙走向热寂 | 科幻春晚
编者按
亲人之间相见的欢愉,是每年过年时最珍贵的感情,然而在科幻的语境中,它也有可能被操纵、制作和贩卖。韩松书写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未来,让我们得以从中窥见那些未来社会中,我们未曾想到的可能性。
作者 | 韩松
韩松,著名科幻作家,当代中国科幻“四大天王”之一。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。曾组织和撰写大量报道中国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和科技的新闻与报告文学。发表小说超过百余篇,代表作品有《红色海洋》《宇宙墓碑》《地铁》《驱魔》等。作为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作家,其作品被译为英、法、意、日等多个语言,介绍给全球科幻读者。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,包括中国科幻银河奖、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、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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蛇沿着管子,朝老鼠爬来。蛇表现出欣喜。老鼠似乎也不害怕。
蛇缠绕上老鼠的身体。但老鼠很快玩游戏似的逃脱了。
蛇再追过去,重复一遍。这样尝试多次。追追逃逃。蛇饥饿难耐,却更加兴奋。
一天一夜,蛇终于破坏了老鼠的身体。而它也力竭而亡。
现场,有许多蛇,许多老鼠。机器人来把它们的尸体收走,交给工匠。
“太好了。”工匠脸上露出喜色。
他把僵硬的蛇和毁坏的老鼠拼在一起,制成盆景,然后把它交给客户,一名年轻女人。
她问:
“它叫什么呢?”
“蛇鼠一窝哟。”
“哦嗬,哦嗬。”
“也叫相见欢。”
“这怎么讲呢?”
“蛇见老鼠,多高兴哦。”
“但是,老鼠不害怕吗?”
“不害怕。用的假老鼠。大小、声音、体温、气味,都跟真的一模一样。”
“模拟的呀。但为什么不用真老鼠呢?”
“因为,您订购的,是艺术品噢。”
女人点点头。艺术品的话,就不能太直接。生命与生命配对,那十分一般。但生命与非生命耦合,却显示了趣味。而由于使用了模拟品,老鼠不会现出惧意。这样做,包含着对蛇的欺骗。艺术,是建立在欺骗上的,是一种高级障眼法。如此才带来欢乐。她喜不自禁,又美滋滋打量着手中的由动物尸体制作而成的装置。
“冒昧问一下,您要用它做什么呢?”工匠试探着说。
“新年礼物呀。”
正是鼠年到来之际。女人带着“蛇鼠一窝”,或“相见欢”,上了高铁。这是女性专列。女人和她的姐妹们,携着的,是同样的新年礼物。
鼠作为生肖的头牌,搭建在蛇的基座上。蛇除了直接出演它的生肖角色,还被当作一种媒介生物,与万物搭配。真蛇与假鼠相遇,完成了一次皆大欢喜的艺术创造。
“看啊,它们在笑呢。”
女人深情注目怀抱的作品。的确,蛇和鼠,小脸儿上像是浮现出圆满的笑意。
车厢里贴着繁盛的窗花,以及“欢度春节”的剪纸,大红大紫。
由“子”打头,又一个十二轮回开始了。这世界有过多少个轮回了呢?
女人去看窗外。黑色的大地掠过。荒凉空敞,布满创夷。没有植物。战火焚毁了山河。
但她暂忘了忧伤,融入到姐妹们的欢笑。这是对即将到来的相见,所怀有的美好憧憬。
女人想,一年一度春节,去见那要见的,是必须的,无以替代。
姐妹们聊着天:
“一年不见,小家伙长成什么样了呢?”
“噢,记得他刚刚生出来,粉嘟嘟的。”
“分别时,太难过了。我是哭着回去的。”
“还以为,此生再也见不着了呢。”
“怎么会呢。亲骨肉,总能相见。”
“是啊,春节就是为这而设立的。”
“等下见了面,该有多么欢乐呀。”
“现在,就已经沉浸在欢乐中了。”
女人的确感到幸福。由于战争,与生下的孩子,分别了。一年之后,才见上一面。但这不正是提升了欢乐值吗?如果天天待在一起,大概会生厌的吧。
她想到战死的男人。他们被强光和蒸汽化作了粉末。这牺牲,自然是为了保存孩子,国家和民族的未来。现在,女人们也是代表男人去看望孩子的。
“但是,一年了,他们会认出我们吗?”
“会的。育儿基地一直在训练他们呢。”
“要陪他玩耍啊。”
“要给他讲故事。”
“要教他一两招绝杀技。”
“还要亲自给他哺乳啊。”
“一岁了,还需要哺乳吗?”
“必须的!”
此时,心中漾起的,正是母性的本能,已被压抑了整整一年。
如果没有战争,又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呢?
高铁驶上西部高原。风雪弥漫,掩盖了战争的破坏痕迹。依旧荒无人烟。
不久,列车进入隧道。它深深通往地下的掩体。
育儿基地显形了。这是一个城市般大小的晶体圆盘,嵌入岩层。高铁的车头,扎入盘上的接收块。车门哗哗打开。
有机器人过来导引。姐妹们急不可耐,大步往前走去。
在晦冥的廊道中,她们像猎人一样无声无息行进,想要让自己冷静,却难抑狂喜。心底的欢愉正决堤的大水一样外溢。
渐渐闪耀起蓝色的明光,两侧分布着齿状的夹缝和槽卡。它们之间,像石窟的雕刻一样,层层叠叠的孩子,瓷瓶一般悬挂着。
他们是同样大的,均出生在一年前,此时,瞪圆眼好奇看着,讶迎这些身为不速之客的年轻母亲。
目光接触的刹那,潮涨在身体中的母性,烈火一样爆发。女人感到胸胀,眼睛也湿了。笑声几乎变成哭泣,啊啊地响成一片。
孩子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银白,光艳,似是透明的身躯,悉数赤裸。都是男孩,眼神纯净,仿佛已与那个战火纷飞的世界脱钩。
母亲们鼻孔张开,肌肉抽搐,狗一样用力嗅着。她们迅速辨识出了自己的孩子。那是由大小、声音、体温、气味,甚至某种更神秘的东西,所决定的。虽然在孩子出生的当时,便分开了,但在一年之后,竟能一眼识出。
女人看准自己的宝贝,狂扑上去,将他抱住。孩子被母亲的躯体覆压,咯咯笑着,像是有些不习惯,竭力挣脱,她却抱得死死的。
“喂,宝贝,这一年,你是怎么过来的呀。”
“我呀,我呀……”
孩子用快活的眼光看着她,似乎也认出了母亲。这是自来熟。他们曾经是一体的。她能感受到,他的确是从她的子宫中孕生的。
“叫妈妈嘛。”
他只是笑,嘴唇在动,但没有声音。
“快叫啊。”
“妈妈。”终于喊出了口。
“高兴吗?”
“高兴呀。”
“想我吗?”
“想呀。”
听着这成人似的娴熟回答,她破啼为笑。周围都是母亲空竹般抖动的悠长笑声。
她们均紧紧抱着孩子,好像再也不分离。
但是,很快,孩子挣脱出来,咯咯笑着跑开了。
女人们追上去,再次捉住。他们又挣脱。这场追逃的游戏,终于玩了起来。一年了。大人孩子都感到极其满足。机器人在一旁冷冷看着。
待到追上了,她们才把准备好的礼物,向他们呈上。这是节目的高潮。鼠蛇一窝的独特造型,立即引起了孩子们的兴趣。
“喜欢吗?”
“喜欢。”
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因为过年啊。”
“那就要有礼物吗?”
“空手来,你会不高兴的。”
“噢!”
“也是爸爸让送的。”
“爸爸……”
“等久了吧。”
“是啊。”
“再叫妈妈。”
“妈妈。”
她听出来,这是育儿基地的速成训练,引发的机械性叫声,但女人的心已经融化。她眼中流下欣喜的热泪。她做的任何事,都是值得的。
夜里,她们搂住孩子,在基地舱室中,一同睡着。那件礼品,放在床头。蛇和鼠,抱在一起,好像在交配。天地间的动静,俱已消失。
早上,机器人又来了,沿舱室逐行,把里面的尸体清理出来,孩子的母亲的,都光着身子。腥红的乳头,满满塞在孩子嘴里。
看样子,是母亲杀死孩子后,自杀了。她们也许是不想让孩子,成长为战士;也许是知道,这次探望后将不再回来;但也许是因为别的……这连她们自己也不清楚。
尸体被运送到工匠那里。“太好了。”他脸上露出喜色。
他把母亲和孩子的死尸拼在一起,制作成新的盆景。孩子们的手中,握着可爱的蛇和鼠的玩具。他们死也舍不得放弃,这是妈妈给的。
工匠把货物交予客户。这回,是一个年轻男人。
“能保证,是欢乐的状态吗?”男人像是不放心地说。
“当然。相见欢嘛,这是无法被破坏的铁律。”
“这可是为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准备的礼物。”
“那更没问题了。”
男人美美地看着作品。的确,母亲和孩子,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意。他称赞了工匠技艺高超。
“雕虫小技。”工匠谦虚地说,“不够的话,还有哦。”
他打开地库。男人看到,里面还储存着大批的孩子。
“都提前造好了。大小、气味、体温、气味,跟真家伙,一模一样。否则,女人也不会千里迢迢过来呀。”
“看她们扑上去的疯狂样子,真是开心。好想强奸她们哟。”
“不行。她们只是带货者嘛,而且本身也是货。”工匠谄笑。
“完全没能认出是假的吗?”
“绝对认不出来。”
男人觉得,这些装置,很新潮前卫,符合当代审美。他笑着拍了拍由蛇锁着的怀抱幼儿的女尸。艺术品的体积有些大,需要放在特种容器中。
“假与真,冷与热,死与生,阴与阳。世界不就是这样子嘛。我做的,是把这些对立面,统一起来,凝固和保存好,再进行运输。”工匠不失本份地说。
他给出指令,让仓库里的孩子进入活动状态。他们跑跳着大喊:“妈妈,在哪里呢?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们?”
“不急,很快就要来了,很快就要来了。”工匠和蔼地对小朋友们说。
“太乖了。”提货的男人疼爱地说。
“所以,您还想要提更多的货吗?”
“哦,差不多了。这回就这些吧。”
“您满意就行。”
“但那些母体,也有备份吗?”
“有的。明年,她们还会被她们的男人,造出来并派遣回来。”
“造出来?那她们成了假的?”
“这种情况下,孩子们会自动转入真实模式。”
男人欣慰地点点头。
“不过是一些粒子的排列组合。”工匠补充道,又小心翼翼问,“这回的礼物,您要送到哪里去呢?”
“故乡呀。”
泛着人体金黄釉光的艺术品被装载上飞机货舱。男人们也在机舱内坐好了。每人,都拥有这样一件珍贵的礼物。它们价值不菲。男人想,工匠赚太多了。
飞机离地升空,男人们看着下方荒芜残败的景色,皆情不自禁,发出欢快笑声。
远征军的将士们,在大洋彼岸这块大陆待久了,十分想念家乡的人们——爱人,情人,还有父母,儿女。
他们议论着:
“这礼物,他们会满意吗?”
“不就是对准他们口味,而特制的吗?”
“是啊,难得一见。浓郁的异域风情。”
“良心打造哟。”
“不折不扣的个性艺术。”
“真的能博开心一笑哟。”
他们来自一个有着艺术传统的世界。而礼物体现了家庭的温情。他们这样做,也是要代表那些死去的战友。他们尸骨无存,不能返乡,跟心爱的人见面。这些礼物因此才具有了更高的欢乐值。
“瞧瞧,做得多么精致啊。”
“连那蛇和鼠的小道具,也栩栩如生呀。”
“没有比这更能创造欢乐的了。”
“一年一度,怎么也不能把传达痛苦的载体带回去吧。”
“欢乐这种东西,到底怎么产生的呢?”
“据说,混沌的宇宙炸开后,便开始了物理学进程,事物逐渐有序化。这无非是生命在完成复制的目的时,内嵌在身体中的本能,做出的报偿吧。”
“不也就是基因给出的甜头嘛。”
“这种感觉,似乎遍布宇宙啊。”
“时间过得真快。新年又来了。”
“敌人,也过圣诞节和元旦吗?”
“我听说,他们过另一个节日。”
“这跟我们,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飞机没入暗黑的空间。时间的流程,进行了微调。下方出现了海洋。然后,黑夜过去,光明绽放。花团锦簇的大陆出现了。
男人看到,前来机场迎接的亲人,都笑盈盈的。虽然一年未见,但从大小、气味、体温、气味上,就一下辨识出了他们。
归乡的乘客们急不可耐要拥抱这份欢乐。
工匠不停接受订单,安排各式各样的生命相见,拼接出千变万化的欢愉场面。
见面,快乐,毁灭,离散,毁灭,快乐,见面……周而复始。
礼物与节日,形成具有物理学意义的繁复交换,表现为以死为底色的生机勃勃的艺术呈现。
一个自我循环的条带,蛇一样的东西,光熠闪闪,把一切串联起来。宇宙中无处不洋溢着因聚会而引发的欢畅。
蛇死而复生,不停盘旋,每转一圈,即为一年。它围绕宇宙中心,那里还有一个隐藏的暗黑结构。无以尽数的星云、星团、恒星、行星、尘埃、粒子、辐射,以及被叫做生命的玩意儿,都被那巨无霸盆景般的块垒吸附过去,完成与它的相见。而它,也期待着被欲望的触手抚摸,从中体会喜悦的激情。
只有工匠知道,这也是一个模拟品。
从这假货的身上,产生了浩瀚的引力场,无人无物能够拒绝。
工匠把欢乐写进宇宙,也改进宇宙,让消沉的它,积极起来,并驱使自身运动,以抵抗抑郁或热寂。
他想,如果一切都是真的,那世界注定是要完蛋的。必须用艺术品——虚实掺杂,真假各半——来做新年的见面礼,以替代原有的腐朽规矩。
蛇也在暗中打量工匠。它感激他创造的机会,让它与万物相遇。这时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世来历。
它和工匠都听到,时空深处,传来一串串笑声。
新年的烟花开始燃放了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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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宇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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